雨天吃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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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必文
  下雨了。一直从成都追着汽车下到家乡,下到川南的小城。滴滴答答、噼噼啪啪,追到江边,跟到楼上。在六楼听得见清晰的声音,看得见地面上溅起的水花。直到炉子上火苗的声音、锅里豆浆翻滚的声音起来,屋外的雨声才变小了。
  下雨天,吃豆花。这是老家的一个说辞,也是一个习惯。下雨天,不好出门干活,那就在家推豆花吃吧。“推豆花”是磨豆浆、点豆花两个过程的节缩语。家乡人不说“磨”,而说“推”,是强调了“磨”的方式。家乡的石磨较大、磨扇较重,常采用“丁”字形的“磨搪杆”推磨。“磨搪杆”尾端为一横杆悬挂在梁上,人们双手搭在横杆上,通过前推后拉,拐臂式运动推动上磨扇顺时针转动。那时做豆花的确是件比较麻烦的事,过程比较复杂,前后经历的时间长。吃豆花就带有了某种仪式感、奢侈感。一般有客人来了才做豆花;有闲暇时间和心情才吃豆花。下雨天吃豆花,一是说有闲工夫磨豆浆、点豆花,另一方面也是说推石磨暖和,吃豆花也暖和。下雨天,不忙,有了许多从容,带有些许享受,那感觉超越了单纯的味觉感受。
  磨豆浆前先要将大豆浸泡两三个小时。磨豆浆一般得两人:一人推磨,一人往磨孔里下料。也有一个人磨的:推几圈,停下来下一次料,再推,如此往复。这种方式,效率不高,节奏凌乱,磨得无趣;如果是文化人,一定会说这不是推磨,而是推寂寞。也可三人磨:一人下料,二人各把磨搪杆半边横杆,一起推。每个人只需用很小的劲,把石磨推得匀匀地转圈,边推还可以边聊聊家常,推磨就变得有趣了。小到儿时闹误会的事,玉米小麦收成的事,大到赡养老人的事,娃娃拜师学艺的事,谈对象结婚的事,借钱修房的事……几乎可以无话不谈。那磨坊就像如今的茶坊了,那豆浆反倒成了话题的副产品。在下雨天,这交谈更无拘无束,说到关键的地方也不必压低声音——外面的雨是不会偷听,更不会传话的。
  我们要参与这样盛大的活动,得先从学下料开始。下料是个眼见之功,但也有讲究,要下得均匀,要下得准,出手和收手要快。一勺料,有豆有水,豆不可太多,多了磨出的豆渣太粗,豆浆少,豆质未尽其用;豆又不可太少,豆少水多,豆浆太稀,且上下磨扇之间会缺少豆体支撑造成上下磨扇之间硬接触,摩擦大,推磨人费力。下料孔不在上扇正中,会随着磨扇转动。下料的时候,勺子要随着磨扇弧形移动,确保豆子和水全部倒入下料孔。豆不入孔,就会顺着滚到磨盘里,水未入孔,可能溅到磨把手上,如果湿了推拉钩孔,磨搪杆有可能会在运动中弹跳,引发危险。下料完毕,收手也得快,否则就会被转过来的杆钩部分碰着手。
  推磨的乐趣于我,还在于看到乳白的豆浆从扇缝中挤出,汇到磨盘里,再流入到盘口的桶里。豆料从孔入磨中,出来到磨盘里就是琼浆玉液。汩汩地从磨盘口流到桶里,就有“砻去浆飞白练柔”“漉珠磨雪湿霏霏”的感觉了。下雨天推磨,感觉更不一样:外面的雨打在瓦上、院坝里、院坝外的竹叶上、各种农作物上。雨声本是单调的,但因了打在不同的物上面又变得丰富了。有时屋内磨豆浆的声音会盖住些外面的雨声。磨钩在磨把手孔里的摩擦声,吊绳在木梁上的“吱嘎”声,磨扇与磨扇之间发出的嗡嗡声……冬天雨冷,夏天雨凉。冬天把窗户关了,室内推磨仍是温暖的;夏天把窗打开,带着雨丝的凉意飞进屋来,身上也舒服了许多。
  时间就这样一圈一圈、一滴一滴地变成了豆浆,变成了我的身高,变成了爸爸妈妈额头的皱纹。
  豆浆在铁锅里烧开时的皱纹更浓,仿佛早早地模拟了今天父母的额头。那时,烧柴,一个大灶台,大铁锅里豆浆沸了,得加一瓢水才免得漫出来。沥豆浆、挤豆浆,爸妈都要忙活一阵。有时大人会把烧浆时锅底的锅巴铲出来,挤一下浆给我们吃,说是有打饮食的功效。是否消食不得而知,锅中心底部的因火力集中常是颜色偏黑、味中焦煳,锅边沿的色浅、味香,这是确定不疑的。沥豆浆的过程是需要配合的,要点是麻布口袋织绒的细密度要适中,密了半天不下浆,稀了要走渣。我老爸特意用竹片编了个空心圆柱形的沥浆架,防止提口袋时烫手。接浆的盆或桶上搁一个筲箕,套着纱布袋置于筲箕上。一人支着口袋,一人用瓢舀浆倒入支袋中过滤。豆浆沥入盆中,豆渣留在袋内。每个过程都看似简单,又实则有所讲究。
  点豆花是做豆花的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如果把制作豆花比喻成一部小说,那点豆花就是最高潮的一章,是悬念揭晓的时候。点得好,一大锅白白嫩嫩的豆花,一切铺垫成正果;点得差,一锅浑水,颗粒无收或是三两碗不成形的豆花,也是常见的事,可以说之前的辛劳打了水漂。所以每家都得培养一个点豆花的人。如果哪个家里没人手艺过硬,关键时候就得去请手稳的邻居来帮忙点豆花。
  经过那么多工序做出来的豆花自然是好东西,好东西都要分享的。我们院子里有两家人,谁家推了豆花,都会给另一家端一大碗过去。外公外婆家离我们不远,小时候我们吃豆花,要么请他们过来一起吃饭,要么由姐姐或是我把最先出锅的一盆加上蘸料给他们提去。那一盘盘、一钵钵里装着的就不仅仅是豆花,而是许多心意了。
  下雨的天,把世界分成了雨里、屋里。那雨一头连着天,一头连着地;一头连着今天,一头连着昨天;一头连着岁月,一头连着感情呢。什么东西最香呢?儿时的味道。这豆花就是儿时的味道。
  下雨天,吃豆花。我等着下一个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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