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

一
　　山一个劲往上长，仿佛与天连在了一起。云在山腰间袅绕着，时而怒放得像大朵大朵的棉花，时而潇洒得像一群云中漫步的骏马。刚落过一场雨，虽只是濡湿了地面，却把天洗得益发蓝了，蓝得一尘不染，蓝得令人不敢相信。抬望眼，阳光就在那蓝色深处燃烧着，很快便灼热得像一团火，映照得远远近近的村寨人家那高高低低的房屋笼上了一层夺目的色彩。站在山顶放眼遥望，山的后面是山，山的四周是山，山的前面还是山。山连绵着，起伏着，你追赶我，我追赶着你，每一座山都拼命向天空拱起自己那一道山脊，山势交错，切割出一个个幽深峡谷。峡谷间，有时可以瞥见河流的白色光芒。然而更多的，是深藏在其间的又黑又深的巨大的荒凉与寂静。
　　这是许多年前，离开了岷江河谷前往金川行进的一段路上，你那习惯了都市喧闹生活的心灵就被这荒凉与寂静所震慑着，在泥浆翻涌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远远地看见对面坡上的房屋了，心中顿生欣喜，就想大声地吼叫起来。然而还早着呢——“看见屋，走得哭。上坡坡，碰破膝，下坎坎，磨脱皮”，当地的老乡如是说，让你不由得想起了汉地山区的一句俗话：望山跑死马。
　　的确是这样。缠绕在脚边的泥土很快就像绊马索那般沉重了你的脚步，环绕在四周的大山也很快就迷惘了你的目光，你迟疑地抬起头来，四下里寻找着可以打破这史前一般寂静的事物。
　　鹰出现了。鹰起初是一个黑点，蓝色的天幕之中，黑点快速移动，突然就到了头顶，巨大的翅膀一动不动浮在空中，待你醒悟过来，这旗帜般的翅膀又飘成了远方的一个黑点，消失在天地相连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金川。你眺望着金川的方向，不知不觉之间，念想里已满是鹰的雄姿。
　　哦，是的，在金川的天空里，是该翱翔着这英武的精灵。

二
　　起风了，村里的一棵棵梨树枝叶翻飞，沁出了淡淡的芬芳。一只连着一只的喜鹊在梨花间飞来飞去，随着翻飞的枝叶，一缕歌声从村子里飘了出来：
　　满山的花儿在等待，美酒飘香在等待，珍贵的朋友，请你留下来……这是距我上一次到金川整整十年以后。2023年3月22日上午，天空格外蔚蓝。从空中俯瞰下去，由马尔康到金川、由金川县再到这小而静谧的村子，公路宛如一条条镶嵌在崇山峻岭之间的玉带，越过丛林，越过山丘，时而隐没，时而突现，油亮的道路醒目地铺展着，随山势蜿蜒奔向天边。
　　由金川县城通往村子的道路两旁，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地盛开着，与漫山林立的树木交相辉映。这些林木掀起青黑色的波涛，与无数的大山亲密地咬合在一起。大山已屹立了亿万年，却仿佛刚从地上站起来，抖落一身泥土，把岩石的骨头显露出来，如拳如柱，如聚如合，仿佛把大地的力量都攥在了手中，然而却不是与天空较劲，而是垂首静立，瞑目观心，似乎已坐化为天空和大地之间的桥梁。
　　金川一年里最美的季节已拉开帷幕。县城里，前来参加梨花节的全国各地的游客兴致勃勃地在一棵棵苍老而又年青的梨树下走着、看着、笑着。而在村里，人家房前屋后的坡地上则是梨花如雪，翠竹轻摇。地里，那随风起伏的庄稼正唱着热烈的歌谣。站在村口的广场上，只见远远近近的山坡上，风吹得一棵棵冷杉、青冈、白杨们枝叶轻晃。从曲曲折折的山脚到高高蜿蜒的山脊，春天的风犁出道道绿色的波涛，天地间生机盎然。
　　一条洁白的山溪将村子分为两半。溪水奔涌，哗哗的声音携带着丝丝浪花，空气里弥漫着惬意的凉爽。
　　山溪旁，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站在自家的梨树下，嘴角边涌出掩饰不住的微笑。一说起自家近年来所发生的变化，老人家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这几年，我家里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梨花开了，游客来了，家里开起了民宿，去年接待八十多人，加上地里的玉米、洋芋，一共收入了十来万块钱。今年刚开春，到目前为止已接待了五六批客人，有三四十人了。搞旅游，就是好啊。”
　　老人还说，有事没事的时候，自己总喜欢走到村口那几棵梨树下，把心里的喜悦讲给梨树听。
　　这几棵梨树当然比不上我在金川县城边见到的那几棵老梨树。那几棵梨树，树龄最大的为346年，可是那仿佛喷薄而出的朵朵梨花的色彩依然摄人魂魄。可是，村里的这几棵梨树分布在山溪两旁，树龄约莫都在90—100岁之间，它们是村子的守护神。善于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村人依据这几棵梨树的姿态，分别赋予了它们美丽的名字：拴马树，男孩求姻缘的灵树；许愿树，见证美好爱情；遮阴树，妇女在树下织绣、唱民歌；还有祈福树、帮女孩求姻缘的梳妆树等。
　　老人的话随着山风在山谷间悠悠回荡：政策好呀，这几年，家里的生活比蜜甜，村里的发展也一天比一天好。
　　是的，要描述村子近年来的发展，只需要看眼前的村景就够了：一栋栋新居掩映在绿树之间，流水潺潺，鸡鸣犬吠，鸟语花香……
　　告别老人，我攀上台阶，围绕那棵一百岁的梨树走了两圈。梨树枝叶稠密，粗壮的树干分出五六根树枝，最大的两棵树枝离地面约二米处开始分开，向各自的天空伸展，左枝高，右枝低，浓荫如盖。
　　我心念一动，这棵梨树，是村人安宁生活的守护神呀——老梨树啊，你看见了村里人的昨天和今天，你的肚子里应该藏着这片山水间的多少故事？
　　老梨树笑而不语。一阵风来，它轻轻摆了摆身子，朵朵梨花闪动在枝叶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