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而圣者与人而仙者 ——从杜甫和苏东坡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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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君
  杜甫被誉为“诗圣”,纵观其一生,以一己之力担荷全人类的痛苦,堪称“人而圣者”。比较杜甫,苏东坡则可以说是“人而仙者”,苏东坡有“坡仙”之谓。李白很早就被称为“诗仙”,但叶嘉莹先生认为李白是“仙而人者”,李白是天才下凡,苏东坡则是由人成仙。
  杜甫年轻时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当然这也有遗传,其祖父杜审言就被认为是当时的“第一狂人”,所以,杜甫也是“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七岁就有不凡表现了。根据杜甫的自述,少年时代何其活泼,“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青春期也是桀骜不驯的,“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感觉和李白青年时代很相似;后来他们更是携手同游,“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关于李白和杜甫、高适曾携手同游这一段,一般认为是杜甫崇拜李白追随李白,我倒觉得不如说是李白欣赏杜甫,当时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因为在他们的关系之中,主导权和选择权显然是在当时已名满天下的李白这边的。所以,也就能理解杜甫为何年轻时就能写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狂放的诗句,也能理解为何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李白对这个后生小子高看一眼。
  随着年岁渐长,杜甫有过一段追逐功名的岁月,当然,也很艰辛,他在诗里这么写所经历的“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但杜甫心有不甘,“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接着就遇到了“安史之乱”,改变了整个时代,也改变了杜甫自己。杜甫从此进入了一个颠沛流离的阶段,在沦落底层同甘共苦的过程中,杜甫亲眼看见和亲身体验了百姓生活的艰难,“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或为高人嗤”,他自己也不得不采药为生,煎熬度日。在这个阶段,杜甫写出了三吏三别、秦州杂诗等一大批经典作品,至此,杜甫从一个优秀诗人成为一个伟大诗人。
  随后,杜甫定居成都,天府之国生活惬意,杜甫饱经沧桑的心灵得到抚慰,诗风也一度变得温润清丽。在他的诗里,日常生活如此美好,“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好不惬意。随后,杜甫到了夔州(今奉节),生活相对安稳,诗歌创作也进入一个新的高峰期,《秋兴八首》与咏怀古迹的诗作,融抒情、回忆、感叹、怀乡、咏古、哲思于一体,修辞达到炉火纯青,真正地体现了杜甫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深度和高度前所未有,这也是他人生和诗歌的顶峰期。在夔州,在抒情感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的同时,杜甫已经感到隐隐的不安和莫名的惊悸。后来,流落潇湘,杜甫在风雨飘摇贫苦交加的忧患之中度过了余生。人们现在喜欢强调杜甫的成都草堂时期,是因为杜甫的成都生活被视为他美好的一段岁月,人们从内心深处真心希望杜甫永远留居于此,也说明人们在内心深处都向往这样的生活。杜甫在成都度过了相对诗意安稳的生活,因为他承受过太多的苦难,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心忧天下,写出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样伟大的诗篇,“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愿意牺牲自己为全人类担负苦难,这就是杜甫“人而圣者”的历程。
  苏东坡则是自我修炼成仙的典范。李白是谪仙人,是天上下凡的仙人,是天才流落人间。东坡则更让人亲近,就像是我们身边的邻居,隔壁家好玩的大才子,我们对他的日常生活很熟悉,他才华横溢,但也有尘世凡人苦恼,最终得以自我超脱。林语堂说每个中国人一说起苏东坡,都会会心一笑。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很亲切。
  苏东坡早期的诗歌清新脱俗,他有过幸福美好的童年,“我时与子皆儿童,狂走从人觅梨栗。健如黄犊不可恃,隙过白驹那暇惜”,跟杜甫有些相似。金榜题名之后,开始远离家乡,“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从此“腊酒送寒催去国,东风吹雪满征衣”,因而发出“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的感叹。这个阶段的苏东坡,才华过人,但诗歌也还是限于飘逸空灵、清雅别致而已,比如这样的诗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飞雪暗天云拂地,新蒲出水柳映洲”,等等,因为生活顺意,他的诗里也有“惯眠处士云庵里,倦醉佳人锦瑟旁”这样随俗的描述。苏东坡的诗风转变,发生在民风比较彪悍的密州,《水调歌头》《江城子·密州出猎》等写在这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苏东坡诗词开始变得豪放壮阔,格调雄健,刚柔兼具,后来成为“豪放派”的代表。加上在此期间,苏东坡重读《庄子》,视野越来越开阔,心胸越来越高远旷达。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突然大难临头,“乌台诗案”突发,苏东坡死里逃生后,到了黄州。经历生死考验后,苏东坡由一个优秀诗人蜕变为伟大诗人,后来他自诩平生功业为黄州、惠州、儋州,就是这个意思。因为,在这三个地方,他绝处逢生,从低谷中奋起,不断自觉修炼,胸怀丰富广大,精神超尘脱俗,灵魂境界不断升华。苏东坡是一个自觉不断提升自己的修行者,这从他不同阶段若干充满理趣的诗歌中可以看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等等。黄州、惠州、儋州,更是他一生最重要的生命道场和精神修炼之地。
  在黄州,苏东坡回归田园,开始耕读生活,将一块整治后的荒地命名“东坡”,自号东坡居士。在这里,他写出了人生的顶峰之作,如《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定风波》《念奴娇·赤壁怀古》《临江仙》,等等。随后,苏东坡发配惠州,发配岭外是当时最重的惩罚,于是有大领悟“此心安处是吾乡”,肉体只是一个躯壳,随处可以安身立命。苏东坡在惠州安贫乐道,开始专心创作和陶诗,迅速融入当地生活,他在诗里写:“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享受着生活,“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个时期,他的诗歌风格柔顺平和。但不久,更大的打击随之而来,苏东坡再一次被流放海南,他以为必死无疑,“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但他乐天知命的达观人生态度,在顺应命运中又一次获得了上天的垂顾,他在海南岛找到了新的快乐,“总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以致怀疑“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最终,“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苏东坡遇赦北归,他反而留恋起了民风淳朴的海南,感叹“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北归途中,苏东坡写下的“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仿佛是一生的写照,又仿佛遗言,随后不久,苏东坡去世。
  每次读杜甫,我都有很多的感慨。我们都得到过来自杜甫的安慰。因为想起他,我们的人生就不至于绝望,我们知道还有人在处境比我们更糟糕时,还在惦记牵挂着我们,这个人就是杜甫,他永远关心他人胜过自己。他自己如此悲惨,却还对世界和他人心怀悲悯和同情。我们想起杜甫,就会觉得生活还可以忍耐,还有希望,还有美好可以期盼。
  每次读苏东坡,我就强烈地想成为他这样的人。我们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苏东坡作为榜样。我们都希望自己能成为苏东坡,他乐观,享受生活,具有多方面的才能,虽然遭遇过很多挫折,但最终能够克服种种阻碍,达到一种超脱通透的境界,在苏东坡的精神世界里,他永远享受一种神仙般的日子。我们都心向往之。(本文为首届草堂中华诗歌论坛发言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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